青悬薜坐在山石旁,久久沉默着。
“先前你说起妖族出现在人间的时候,似乎并不像这般惊惶过。”红浸珊看着他说道。
青悬薜用了很长的时间来平复心绪,说道:“因为先前我是站在讲故事的人立场。但是你突然告诉我,其实勾芺一直以来都是一只妖,我自然便成了姜洛那边初见雪的人与狗。故事内外,向来是两个世界。”
红浸珊看着青悬薜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,倒是笑了起来,说道:“先前你将修行界说得那般冷漠无情的模样,我还以为你们有感同身受这种说法。”
“替人悲而悲,向来只是一个谎言,人间悲喜从来都只是自己的。我记得你们槐安有句话,叫做人世的悲欢从不相通,我只是觉得吵闹,便是这般道理。”
“既然觉得吵闹,又何必对于勾芺的身世这般惊惶,他是人是妖,对于你而言,不过身外之事而已。”
“忽然得知,自然一时无法相信。”
人间若是得知,自然也无法相信。
尽管勾芺一日之间杀了两城镇妖司之人,但是人们依旧不会忘记当年他杀了更多的妖族。
宁愿相信这是一个疯子,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妖族。
“而且我看他,真的不像是妖,想来人间亦是这么想的。”
“若是看起来像妖,如何在镇妖司混迹这么多年?”
“如何做到的?”
“你应该问他,而不是问我。”
山石下沉默下来,夜风从崖边吹来,也从泯灭了星光的苍穹之上落下。
真相最是让人不胜寒意。
......
勾芺坐在崖边沉默着,剑光有若星光从崖中升起,譬如萤火。
青衣女子轻弹着古调,而后转头看着勾芺,缓缓说道:“很多年前我便在宫中书上看到过关于丛冉剑渊的描述,里面说过夜晚的剑渊,便是一条落在人间的银河。能够亲眼看到,倒也算是弥补了一些遗憾。”
说的是剑渊,道的是银河。
看的却是勾芺。
勾芺自然知道,一如他当初在京都外那座青山中便知道那句唱词是什么意思一般。
但是人间终究有许多事情,是不可以说破的东西。
譬如妾似胥山常在眼,郎如石佛本无心。
只是终究看着这个不知何时便会归于冥河的女子,又如何能够说出来。
或如青衣女子当时止住了他的话头,说——一切且止于理解吧。
终究止于理解。
亦止于相互悲悯。
你可怜我是个疯子。
我叹息你人间将逝。
疯子与鬼,似乎总适合相互依取一些寒夜暖意。
勾芺沉默许久,看向青衣女子说道:“若是日后我再发疯,你便带着琵琶离开。”
青衣女子低头看着琵琶,只是说道:“一个人行走人间,终究有些无趣。”
勾芺看回剑渊,平静的说道:“等我不疯了,自然便来找你。”
青衣女子眸中亮了亮,只是却依旧轻声说道:“当真?”
“我一生骗过很多人,但是这一句却是真的。”勾芺缓缓说道。
青衣女子抱着琵琶,看着剑渊中的银河,却是笑了笑,说道:“过去在京都的时候,我却是未曾想过你也会有这般的一面。”
什么样的一面,自然是柔情似水的一面。
然而青衣女子却是不愿提起那个情字,所以只是说这般。
“人间若是无趣,自然懒得多费口舌。”勾芺平静说道。
“原来我于你而言,却是少有的有趣的人。”青衣女子轻笑着,看着剑光照亮勾芺的面容,缓缓说道。
勾芺没有再说话,看着剑渊沉默下来。
青衣女子抱着琵琶,弹了几声古调,而后说道:“你说会来找我,若是我在离开的时候,去了冥河呢?”
青衣女子看着剑渊银河,说着那条离人间无比之近,又好似无比渺远的冥河。
勾芺转头看着青衣女子,看着她许久,而后缓缓说道:“冥河太远,如果真有那时,我祝你平安。”
青衣女子笑了笑,说道:“这样挺好。”
她并不觉得无情或是悲伤。
这是止于理解止于相互悲悯的最好结局。
“听说谣风境内有有个山谷,山风吹过如琴,溪风吹过如瑟,叫琴瑟谷,我想去那里看看。”青衣女子看着脚下银河许久,轻声说道。
勾芺只是平静的说道:“好。”
自然一切都好。
止于理解,便自然不会说出会让人拒绝的要求。
譬如青衣女子其实还想看看那一处横亘于槐安与黄粱之间的大泽,看看太阳像书中所说如何升起也如何死于泽中。
但是她不会说。
因为勾芺接下来要去谣风,或许还会发疯杀人,或许不会,但终究是往南边走的谣风,而不是去往云梦泽。
青衣女子看向平静的看着剑渊看着夜空看着人间的勾芺。
心中想着,你要渡人间过河,或是渡妖族过河,但是我却想将你从那片盲夜长河中渡上岸。
只是可惜终究无法做到了。
我还有多久死去呢?
青衣女子想到这里,抱紧了琵琶。
先前勾芺说要她离开时,她没有感觉到夜风寒冷,勾芺说冥河太远,他不来了,只能祝她平安时,她也没有觉得寒冷。
只是想到自己就要死去,无法将勾芺从那些黑暗里渡出,她才察觉到原来夜风冷如雪国。
勾芺看见青衣女子抱住琵琶缩了缩身子,沉默少许,用着仅存的一点巫鬼之力附着在她身上。
青衣女子抱住琵琶,低眉不语。
过了许久,琵琶声渐渐响起在剑渊旁。
一如过往在京都风雨中柳河桥边弹起一般。
是一首黄粱很出名的《彩袖曲》。
曲调哀婉,不尽清怨。
勾芺沉默许久,缓缓说道:“这首曲子太过于悲婉。”
青衣女子停下拨弦的手,伸手触碰向那些剑渊中升起的剑意,缓缓说道:“只是想着将来若有一日去往冥河,却是再无人顾我冷暖,有所悲戚而已。”
勾芺看着她说道:“既然还在人间,又何必总想着冥河的事。”
青衣女子回头看着勾芺轻笑一声,说道:“但是那是很近的事了。”
勾芺看着青衣女子琵琶上那道刀痕,心底却是有些愧疚,沉默少许,说道:“抱歉。”
青衣女子只是摇摇头,而后收回手,抱着琵琶继续弹着。
继而轻声唱着:
从别后,忆相逢,几回魂梦与君同。
勾芺听着那种低落悲惋的曲调,看着剑渊。
或是青衣女子所说银河。
或是冥河。